挖機的那些事(107)生活歷盡波折,父親生病住院
東風日鏟
2024-01-0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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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夜我又是輾轉難眠。隔壁房間住進來一對男女,凌晨兩點還不消停,床板撞在墻壁上撲通撲通撲地像拆遷似的。女人還叫得歡,越叫男人越賣力,身上似乎搭載了200匹馬力的發(fā)動機,動力源源不斷。我渾身燥熱難耐,上了頂樓天臺吹了一夜涼風。直到東方泛起一絲紅霞,我才打著呵欠回了房間。
這一覺睡到傍晚,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出去找吃的。錢福來對我喊的話,早就拋到了九霄云外。即便是早上我能醒來,也不可能去國道口和錢福來會合。我在天臺上抽了一整包煙,思來想去始終都堅持自己的原則。本本分分做人,踏踏實實做事,付出肯定會有回報的。小時候偷了鄰居張寡婦家臘魚,父親拿竹條抽得我直跳腳。他的話我記憶猶新:窮要窮得硬氣,不偷不搶,挺起胸膛做人。錢福來錯了,雖然我父親老實一輩子,沒給我創(chuàng)造什么財富,可他教我做人的道理,對我的教誨卻是我一生中最寶貴的精神財富。
道不同不相為謀。我以為從此錢福來會和我分道揚鑣,想不到沒過幾天,他讓胡子來旅館給我?guī)г?你那個姓雷的朋友,讓福哥給你捎句話,你家里出事了,趕快回去……
我來不及多想,旅館剛交的幾天房費也不要了,開著車子就往家趕去。上了國道,手機開機后我就撥打父親的電話。電話沒人接,還好母親的電話在等待幾秒鐘后終于被接通了,母親的聲音嘶啞而無力,她說我父親住院了,昏迷兩天都沒醒,現在在縣人民醫(yī)院。
縣人民醫(yī)院門前那條路很窄,而老式醫(yī)院沒有地下停車位,車位嚴重不足。進醫(yī)院的車輛都是出一輛進一輛,因此這條路上長年擁堵不堪。離醫(yī)院還有兩個紅綠燈的距離,我就把車拐進一家商場的停車場,然后一股作氣跑到了醫(yī)院。
找到父親的病房,母親趴在父親床頭打著盹。聽見腳步聲,她立刻驚醒過來。抬頭一見我頃刻之間眼眶濕潤了:洋洋,這些天你哪去了,家里可不能沒有你。
我心里五味雜陳不是滋味,看著父親躺著病床上,眼睛都不眨一下,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惶恐涌上心頭。
母親見旁邊床位的病人在閉目養(yǎng)神,只好示意我到外面說話。走廊盡頭有一間房,是一個橢圓形的落地窗式觀景臺。母親剛走進觀景臺,忍不住淚眼婆娑。她向我傾訴起父親病倒的緣由,全都是姚順那個唯利是圖的小人害的。我不在家這些天,三一215的分期D款忘了還。僅僅逾期三天,姚順就不停地給我打電話,電話打不通就找到我家里。我父親拿不出錢來,姚順就冷嘲熱諷說些難聽的話,污蔑我和高富帥同流合污,分了臟款就玩失蹤……我的父親氣得渾身發(fā)抖,難以置信眼前這個面目猙獰的人,就是當初為了慫恿我買挖機,提著禮品上我家把他二老當菩薩一樣貢起來的笑面虎。
看清姚順的真面貌后,父親也不跟姚順客氣了,鐵著臉下了逐客令。姚順走后不久,父親身子一軟就暈倒在地。母親慌了,也不會撥打急救電話,只得跌跌撞撞一路小跑,到二叔家找二叔幫忙。二叔開著他那輛拉水泥的三蹦子,拉著二老兩人,送到了縣人民醫(yī)院。
我緊握的拳頭顫顫發(fā)抖,恨不得將姚順大缷八塊。母親低聲吟泣了一會,又說,對了,醫(yī)生叫我簽了個通知單什么的,我也不識字,只聽見醫(yī)生說你爸的病情很危險……
我找到主治醫(yī)生,醫(yī)生確認了我的身份,拿出一張簽著母親名字的病危通知書,說,你怎么現在才來?你爸是腦卒中,醫(yī)學上也叫腦梗,俗稱中風。病情危急,趕快把病人轉到市醫(yī)院去……
父親上一回住院,也是腦梗。只不過及時送醫(yī),打了兩天吊瓶就恢復了。想不到這一次復發(fā)這么嚴重,此時醫(yī)生在我面前,比如來佛祖還要法力無邊。能救父親的除了他們,沒有別人了。我的語氣虔誠到卑微的地步:醫(yī)生,市內哪家醫(yī)院比較好?
市中心醫(yī)院,可以報合作醫(yī)療的。條件允許的話,最好是同濟,協(xié)和……快去辦轉院手續(xù)吧,不能再等了。
我如同接到圣旨一般,回父親的病房匆忙通知母親收拾衣物,就去辦理轉院手續(xù)。救護車繞上了去往省城的快速通道,天剛擦黑。經過一個小時的煎熬行程,我在市區(qū)高架橋上,遠遠年到協(xié)和醫(yī)院四個通紅的大字時,父親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。我激動不已,相信父親一定會醒過來,一定能夠康復回家的。
大醫(yī)院的效率就是高。救護車停在急救中心門口,我還沒下車,幾個醫(yī)護人員就作好了搶救的準備工作。一名留著學生短發(fā)的女醫(yī)生,看了縣醫(yī)院的病歷報告單后,馬上安排醫(yī)護人員把我的父親推進ICU病房。我甚至連登記都沒錄完,就早早看不到父親的人影了。
ICU是重癥監(jiān)護室,醫(yī)院規(guī)定不允許家屬陪同的。我和母親隔著玻璃門窗,只能模糊地看見父親半張臉龐?;仡^看著母親布滿血絲的雙眼,滿臉的憔悴,我心疼不已。父母病倒了,母親不能再倒下。我的車停在縣人民醫(yī)院,只能打車送母親回家休息。然而任我怎么勸,母親不肯離開半步。ICU病房不讓進,她就睡走廊,睡樓梯。拗不過母親的固執(zhí),我只好去租了一個床位,下樓買了被褥和簡單的生活用品,將母親安頓下來。
出了醫(yī)院大門,我這才稍許緩口氣。深夜城市街道上,依舊有不少來往的行人。他們腳步匆匆,面色冰冷。沒有誰去關心誰的冷暖與否,更沒有誰傾聽誰的悲歡離合。這里的夜空很深邃,仰著腦袋才能看見稀稀落落的星光點,不像官橋,站在窗前略一抬頭,星星離得很近,月亮似乎就在眼前。哪怕沒有燈火,官橋的夜晚都是亮堂堂一片。抽完了一支煙,我擋下一輛出租車,往回家方向駛去。
我回家主要是給母親帶幾件換洗的衣服,她的手機落在家里有事也不方便。從縣人民醫(yī)院取車到家,快凌晨兩點了。樓上臥室的燈還亮著,這樣我就放心了。母親不在家,余丹丹還記得接兒子放學。若不是接送兒子,她能十天半個月呆在棋牌室和美容院不回家的。
兒子怕黑,床頭一直開著他喜歡的卡通感應小夜燈。這燈是我買給他的,晚上自動開啟,白天熄滅。淡藍色的光下,兒子的嘴角在恬靜的夢鄉(xiāng)里,微微撅起甜甜的微笑??粗察o的樣子,我的內心也平靜下來。年少輕狂的時候,喜歡追求大風大浪。然而當我累了,想找個避風港休息的時候,我才漸漸明白,生活最終的樣子,不應該就是平平淡淡嗎?就如同此時此刻,安安靜靜地守護自己的孩子,自己的家人。
推開臥室的門,來到自己的房間,心情瞬間墜落到冰谷。余丹丹斜躺在床上,沉睡中還戴著耳塞,手機在枕邊還播著電視劇。床頭床尾推著的雜亂的衣服,包包,快遞紙盒,幾乎將她包圍。而這張床上,已無我的容身之處。床頭柜旁的垃圾桶下,淌出一灘褐色的污漬,墻上還粘著幾根風干的泡面。而我一個月之前從工地回來晾在窗臺上的鞋子,淤泥也早已干成土塊,零零碎碎地散落一地……兒子房間里的溫馨的一幕,無法隔化我心底的寒冰。我拖著沉重的腳步下樓,收拾了幾件衣物,啟動車子頭也不回地離家而去。
我在醫(yī)院附近的賓館開了一間房,和母親輪流照看父親。大醫(yī)院的技術設備果然不一般,輸了兩天液后,父親就清醒了過來。母親喜極而泣,我也忍不住淚濕眼眶。看著父親消瘦的臉,我難受得快要窒息。父親第一句話是:飯熟了嗎?
他還以為是在家里,肚子肯定是餓了。我給他喂稀飯,輕輕地吹著熱氣,就如同他年輕的時候,哄著年幼的我吃飯一樣。時光的輪回如此之快,歲月的腳步那樣匆忙,我甚至還來不及回味年幼的童貞,年少的輕狂,驀然回首,那些回憶已經離我很遠很遠了。而此時的父親,也不再是年輕時騎著自行車,載著我一路風馳電掣自壯年男人。他像一個在黑暗燃燒的燭火,虛弱得經不起一絲風寒。
父親挺過了一個星期的危險期,病情逐漸平穩(wěn)下來。他能夠開口說話,手腳做一些輕微的動作,我和母親懸著的心這才落了地。我以為終于能睡個安穩(wěn)覺了,但是面對厚厚的一疊催費單,我還是輾轉難眠,思緒萬千。
我身上確實拿不出錢了,幾張銀行卡湊起來,也就兩千多塊錢。對于十幾萬的住院費,無異于杯水車薪。三一215挖機被公司鎖機了,金融公司的還款日漸漸迫近。身邊的人,除了黃飛,沒有一個能夠開口的人。張全真買了房,裝修款欠人家的沒給。雷洪波這幾年掙的錢,剛剛還完小松挖機的借款,利息都付了十多萬,指望他也難??磥?,只有把希望寄托在黃飛身上了。
我把車開到加油站,生平第一次加了200塊錢的油。以前都是豪橫地把油加滿,順便搭訕一下加油站漂亮的妹子,這次卻不好意思抬頭看收銀員。
我在官橋威斯特大酒店的客房找到了黃飛,他正和商砼站的老杜打牌。黃飛不知道什么時候,脖子上掛上了一條金項鏈。盡管房間里煙霧繚繞,金項鏈的光茫仍然十分亮眼。而他這條鏈子,和老杜手腕上那塊勞力士手表比較起來,就顯得相形見絀了。我臉上擠出生硬的笑容,挨個給他散了一圈煙。黃飛對于我的出現,并沒有感到絲豪意外,油庫的事也絕口不提,仿佛壓根沒發(fā)生過一樣。
等了好一會,好不容易趁老杜接電話的機會,我把黃飛拉出了房間。走廊里很安靜,只是隱隱聽到樓下KTV傳來客人唱歌的聲音。
什么事在里面說不行嗎?
黃飛的表情依舊是那么平靜,但我卻再無力掩飾內心的焦慮,開門見山就道明了來意:飛哥,我爸爸住院了,重癥監(jiān)護室躺了十多天。這回只有你能幫我了……
黃飛“哦”了一聲,雙手抱胸靠著墻,問:怎么會這樣?
都是姚順那個王八蛋害的……忽悠我買挖機的時候,甜言蜜語信誓旦旦;現在資周轉不開,才逾期幾天沒還D款,他變得比黃世仁還狠。我爸就是被他逼進醫(yī)院的……
我氣得咬牙切齒,恨不能走到窗前對著官橋街把姚順祖上十八代痛罵一遍。黃飛指了指房門,做了個輕聲的動作。隔墻有耳,屋子里都是和姚順關系熟的幾個人,可我不在乎。黃飛見我怒火難平,只好安撫我說:你發(fā)個賬號我,我先湊5000塊給你。我手上也只有這么多了……
那不夠啊飛哥……我?guī)缀蹩迒手槪Z氣也顫抖起來:協(xié)和醫(yī)院重癥監(jiān)護室,一天就得一萬多啊。我不是找你借錢的,上回油庫沒錢進油,不是我墊的款嗎?你把我那十萬給我,后面掙的錢我一分不要……
黃飛眼珠一瞪,嗤嗤笑起來:你沒搞錯吧,油庫都黃了,物資全都被沒收了,我上哪給你弄這么多錢去?
我早就知道黃飛會拿油庫查封這事當借口,也只得退而求其次,語氣緩和下來,道,飛哥,油庫沒了,賬還在啊。我不要十萬了,我替你墊的那一半給我可以吧。我只要五萬,那可是我私下借你的,你當時不是說過幾天還給我嗎?
我以為提起私交,以我們這么多年的關系,以我對他的信任,他是不可能不認賬的。但是我的想法太單純了,黃飛并有半點退讓的余地。他掏出手機,翻出幾張圖片,什么罰款單,酒水消費單,讓我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。
看到了吧,油庫的罰款,疏通關系都是我去處理的。你自己手機一關,兩耳不聞,得了便宜還賣乖。要不是我渠道靈活,我早被關進去吃皇糧了……
是我先關的手機,是我先跑的路?我冷笑著,目光直視著黃飛。這么多年來,無論我吃多少虧,從來都忍氣吞聲,對他心存敬畏。雖然年齡相仿,畢竟他是我的師傅。平時請客吃飯我買單,逢年過節(jié)趕情送禮,甚至他在我面前趾高氣揚地吆五喝六我也言聽計從。我不在乎在他面前扮演小丑的角色,我只在乎自己的原則,黃雀銜環(huán)不忘初心。然而我的感恩之心,換來的卻是黃飛的置若罔聞,冷漠無情。
我仍然不想放棄最后一絲希望,可不等我開口,房門開了,探出一個腦袋,沖黃飛喊起來:搞什么飛機,牌還玩不?
黃飛雙手插兜,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,頭也不回地走了。門關上的那一剎那,我終于清醒地認識到,我和他從始至終都不是一路人。